不知菇

明日が見えないんだ

旧事 Historia Antigua

来一发天真完售的贺文!感谢大家的支持和repo!感觉好久没出现了谢谢大家不嫌弃wwww

无便当可放心食用!

 


    安东尼奥本不应该收到请柬。

  

  他在毕业后就回到西班牙。当时大学时期的住址和电话,甚至邮箱也就被废弃不用。刚开始他还和大多数人保持联系,只是随着两三次更换住所,大学同学中值得他通知的人也在慢慢减少。更何况主办人,当时的学生会长亚瑟·柯克兰和他相当不合拍。安东尼奥相信他大概也不愿花精力去打听自己的联系方式。幸好安东尼奥的损友弗朗西斯人际关系打理得相当不错,于是毕业十周年聚会的请柬就这样几经周折送到了安东尼奥手里。

  

  安东尼奥解开了衬衫领口的口子。他的喉咙在没有系领带的情况下仍然紧得不舒服。计程车停在酒店大门时有人为他打开了车门,他点头道谢后在旋转门前站住,犹豫片刻后还是迈步走向一边。这座酒店的位置就在大学正门对面。安东尼奥记得他还是个年轻的穷学生时,每周都会和弗朗西斯还有基尔伯特混在附近小巷里的酒吧。有时他们坐在马路边,手里攥着廉价果泡酒。玻璃瓶上冰凉的水珠滑进指缝,很快和手里的温热的汗混在一起。他们抬头喝酒,远处的酒店裹在一层模糊的淡黄色灯光中。安东尼奥的角度能看到出入酒店的人,他们大多西装革履,脚步急促却自信。装模作样。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含糊的嘲笑和蔑视。那时幼稚的偏见和恶意实在是莫名其妙。

  

  漆黑的校园在这边明亮的灯光下变得模糊不清。但安东尼奥还是立刻认出了那栋比周围树木稍高一些的老旧教学楼。他记得自己曾在那栋楼里上过两学期选修艺术史。那时是自己入学的第一年,第一次课他走进教室时后半的座位已经坐满。于是他不大情愿地走到第二排的角落坐下。本坐在旁边的男生注意到他后往远处挪了一个座位。他应该至少也和自己一样是大学新生,可警惕的样子就像班级里新转来的小学生。安东尼奥向后大大抻了个懒腰,动作大得男生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他应该是嫌弃我的涂鸦T恤,安东尼奥想。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之后罗维诺也不止一次嫌弃过安东尼奥对于T恤图案的品味。“你还没见过我高中玩乐队时候的演出服呢。”安东尼奥笑嘻嘻地提起。“还有牛仔裤,上面全是破洞,屁股和大腿的地方还挂着各种铁链,就像一个大吊灯!”听到这里罗维诺从他的怀里挣扎着坐起来,转身盯着安东尼奥。“你还觉得很自豪?!”而安东尼奥已经忘记之后他说了什么。他只记得那时罗维诺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的棕色瞳仁清澈明亮,漂亮的不可思议。

  

  大学时安东尼奥和罗维诺属于不同的院系,唯一共同的课程就是一些零散的选修课。第一年美术史的教室在老旧教学楼的第二层。靠近教师的前排一直空荡,但不知为何安东尼奥和罗维诺也总是挨着坐在一起。上课时教授大多会拉下窗帘用投影放一些照片,这让很多本就昏昏欲睡的人直接缴械投降。而年老的教授也并不在意,比起讲解他更像是低声呢喃着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片昏暗中安东尼奥总是忍不住转头。旁边的罗维诺听得专注,手下笔记却潦草地不像话。“你应该去做医生。我猜我要是拿这一页去药局,他们大概会给我几个月的阿司匹林什么的。”安东尼奥凑过去小声忍着笑说,呼出的滚烫气息打在罗维诺的袖子挽起的小臂上。而后者狠狠瞪了他一眼,用瘦弱的手臂挡住笔记本,耳尖在投影片暖黄的光线下似乎隐隐发红。

  

  之后的发展难以摆脱校园爱情电影的俗套。他们总是吵嘴,像是看彼此不顺眼又好像不是。之后他们一起去酒吧。在吹嘘自己的调情技巧时,罗维诺挑衅一般地盯着安东尼奥然后拣起后者酒杯里的樱桃含进嘴里。之后他们开始一起吃午饭,期末在图书馆焦头烂额地写论文时也不忘用手肘给对方捣乱。在弗朗西斯和基尔伯特半真半假地把整日傻笑的安东尼奥揍了一顿后,他总算开始手忙脚乱地准备告白。结果他在约罗维诺吃晚餐的时候说漏了嘴,电话那边沉默了近两分钟后才传来忙音。那一晚罗维诺脸红得几乎在过马路时让每一辆车迟疑地停下。一周后两人搬出宿舍,找了一个距离校园不远的老旧公寓。安东尼奥找了几张乐队的海报遮住墙上的裂缝。尽管不愿承认,但罗维诺很享受安东尼奥在吃自己做的意面时恨不得把盘子舔干净的表情。他生气的窘迫样子很可爱,于是安东尼奥偶尔会突袭去罗维诺打工的咖啡厅,在罗维诺憋着气记下点单离去时翘着椅子伸手拽开他腰间黑色围裙的带子。罗维诺也想以牙还牙,可安东尼奥在一家宠物医院打工。罗维诺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手忙脚乱地抱着几只猫咪的样子抓拍下来。于是安东尼奥头发凌乱,脸上还有抓痕的狼狈样子就一直摆在两人床头的柜子上面。

  

  两人算来应该有六年没见面,可安东尼奥现在仍记得很多关于罗维诺的事。说来奇怪,他本以为人类的大脑只会选择记住重要的信息,可事实上他不记得两人在夏日汗流浃背地挤在观众群时的那场演唱会的歌手,也想不起两人赌气用自己支持球队的主题配色把公寓劈成两半的球赛结果。但他记得罗维诺的眼睛被汗水辣得发红的样子,记得他耀武扬威地披着旗帜时的得意眼神。安东尼奥现在仍记得罗维诺思考时轻轻啃咬小指的动作。他只要闭眼就能看到罗维诺摆在客厅一角的红色曲奇罐,里面装满了买东西时回来后随手扔进去的零碎硬币。当硬币装满时两人会拎着沉甸甸的罐子去银行,用换回来的纸钞买一大袋子冰淇淋和番茄。Regalo di estate, 罗维诺最喜欢的牌子,柠檬味。安东尼奥都记得。有关罗维诺的琐碎细节固执地留在他的脑海不肯离去,坚持得安东尼奥自己都觉得心酸。

  

  安东尼奥拉平衬衫上不存在的皱褶,转身走向酒店的旋转门。聚会的会场就在一楼,曾住在寝室隔壁的阿尔弗雷德远远看到了他。“嘿!安东尼奥!”他大声笑着说,引起周围几个人的注意。安东尼奥忍不住也咧起嘴角,甚至还伸手和吵闹的美国人来了个击掌。许多他本以为已经变陌生的脸孔渐渐熟悉起来,甚至连亚瑟·柯克兰也在看到他时也点了点头。安东尼奥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转身走到亚瑟面前举杯:“我还以为你会秃顶。”他笑着确保自己的声音足够让旁边人听到。“为大英帝国的发际线干杯。”人们发出一阵哄笑,亚瑟咬牙挤出一丝毫不服输的微笑。“祝你的灵魂早日下地狱,安东尼奥。”

  

  “噢朋友,现在说这个可有点晚了。这可是你准备的宴会,相信我,我们已经在地狱里了。”安东尼奥说完后不忘举杯。一边的阿尔弗雷德笑得手里的酒险些泼出来,他用力拍打着安东尼奥的肩膀。闹出的声音很快吸引来了更多的人,在他们身边围成一个圈。“我就知道有阿尔弗雷德的地方一定会很热闹。”弗朗西斯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安东尼奥笑着给了他一拳。两人现在也时常保持联络,现在见面倒并没有多惊喜。他们端着酒杯聊起近况,安东尼奥感觉到之前的焦虑正在一点点溶解于血液中的酒精,直到一个欢快的声音飞快地向他们跑来。

  

  “安东尼奥!好久不见!”费里西安诺微笑着穿过人群,身后路德维希正高举着两个香槟杯,一边和撞到的人道歉一边试图追上费里西安诺。“你一点变化都没有!”他对安东尼奥大声说,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你也一样。”安东尼奥微笑着对他举杯。这时路德维希终于追了上来,费里西安诺走过去拿起他右手的杯子。“你还记得哪个是你的?”路德维希问。“这重要吗?”费里西安诺俏皮地对他眨眨眼,响亮地亲了一下杯子边缘后开心地抿起香槟。安东尼奥看到他们无名指上的银色戒指一闪而过。他挑眉,“所以你们结婚了?”“没错!”费里西安诺靠在路德维希身上,后者顺势搂住了他的腰。“今年应该是第四年了,我们本想邀请你……”说到这里费里西安诺才想起早该出现的尴尬。“呃,你知道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退后一步把脸埋在路德维希结实的手臂后边。“我明白。”安东尼奥的态度十分大度体谅。他从来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三人再次举杯。“有机会补给你们结婚礼物。”安东尼奥喝光杯子里的酒后笑着说。费里西安诺也如释重负似的笑出来,而路德维希点头道谢。

  

  他们像是所有重逢的校友一样随意汇报了近况,又聊了几件旧事。费里西安诺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拿出手机。“也许我们可以成为Facebook的好友?你知道……保持联系什么的。”他划开屏幕的动作迟缓,仿佛已为安东尼奥的拒绝做好了准备。“当然可以。”安东尼奥咬住嘴唇又松开,把空杯随手放到身边的桌子上后掏出手机。费里西安诺的头像是他和三只大型犬的合照,把方框挤得满满当当。安东尼奥接受了好友申请,在页面推荐可能认识的用户之前飞快地把手机扔回口袋。他从走过侍者的托盘上又拿了一杯酒,转身时看到费里西安诺正望着他,眼神诚恳里有一些复杂。“我很高兴又见到你,真的。”

  

  安东尼奥含糊着点头。他避开费里西安诺的目光,盯着杯里晃动的酒液。费里西安诺打量了他很久,深吸一口气后用欢快的语气执着地继续:“今天哥哥也会来。他大概要迟到一会儿,好像是有些事情要处理。”

  

  “他的生意最近进展的不错,我和路德现在穿的西装都是他设计的。你在西班牙听过Vargas这个牌子吗?”

  

  “哥哥最近新买了一辆车。等他过来的时候你一定会注意到的!一辆红色的跑车!特别……嗯,醒目,有个性……”

  

  “你可以直接说骚包的,小费里。”弗朗西斯忽然插话,把安东尼奥从胸口越来越沉重的不适里拯救出来。弗朗西斯笑着聊起关于汽车的话题,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叉开。而路德维希小动作地拉远了费里西安诺。“给他留点空间。”安东尼奥听到他低声在费里西安诺耳边说。这句话竟然出自那个曾经要靠恋爱指导书约会的人。安东尼奥不禁自嘲地笑起来。原来每个人都在进步。而他相信自己也变化了很多,比如他并不介意在今天见到罗维诺,但也愿意承认这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

  

  他把心中隐约的不适归罪于重逢的时机。他们在大学一年级认识。大学三年,毕业十年,于是今年也就是他们相识的第十三年。十三,这不是什么吉利的数字,但也只不过是和黑猫或者梯子一样无关痛痒的迷信。安东尼奥抿了一口酒。“喂,你喝的有点快。”弗朗西斯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这点没什么。”安东尼奥转头回给弗朗西斯一个笑容,“英国人办的宴会也就只有酒能喝。”他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但这次弗朗西斯并没有配合他的嘲笑。“行了东尼儿,放过亚瑟吧。”他把安东尼奥手里的杯子抽走。“你得等到他们端来什么吃的后才能接着喝了。走,我们去找找其他熟人。”

  

  他们漫无目的地闲逛,说了无数次的“好久不见”,感叹彼此或多或少的变化。有些人变化不大,有些人却明显老了许多。安东尼奥吃了几块侍者端来的迷你披萨。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周围的喧闹在灯光下膨胀扭曲得让他觉得烦躁,于是和弗朗西斯打过招呼后一个人走向露台。经过一张桌子时安东尼奥停下倒了满满一杯红酒,然后合上玻璃门把自己隔绝在重聚的惊喜和感慨之外。夜晚微凉潮湿的空气让他舒了一口气。他靠在大理石的栏杆上,从这里能看到酒店周围深绿色的灌木,还有被昏暗路灯照亮的停车场。那里只零星停了几辆黑色的车子,看上去和夏日的夜晚一样空空荡荡。

  

  也许他可以做一些不理智的事,安东尼奥想。这是他的假期,他故地重游,又喝了酒。他有资格做一些大胆的事。也许他可以和罗维诺打个招呼。罗维诺大概会不自然地应付几句,低头攥着酒杯不知所措。但他绝不会抛下安东尼奥走开。然后他们可以交谈几句,再像以前那样躲过人群溜出去,在露台用模糊的灯光做背景聊天。安东尼奥可以开一些玩笑,绕过能引出回忆的每一个细节,挑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舒缓气氛。虽然出现可以拥抱的理由的可能性很小,但说不定在时机合适时安东尼奥可以自然地拍拍罗维诺的肩膀。他知道分寸。如果说二十岁的感情可以毫无顾虑随心所欲,那么三十岁的人就该学会如何谨慎地把摔打过的心保存起来。安东尼奥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他不会留下,他会像十年前一样回到巴塞罗那,也不会要求罗维诺和他一起走。但今晚,老天,看在同学聚会的份上,他真的很想和罗维诺说说话,想看他含着玻璃杯边缘露出笑意的样子。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现在安东尼奥愿意承认自己有多么怀念这种感觉。

  

  他和罗维诺的感情一直很好。他们没少吵架,但每次的争执都会以掺杂着怒气和妥协的吻结束。他们假期也腻在一起,去旅行的时候总是抢着用相机给对方照相。有时他们就在家里分别靠在沙发两端。罗维诺在素描本上画画,安东尼奥低头看书。他们的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后就开始不经意地踹向对方,最后素描本和书都被扔到了地上。罗维诺甚至把安东尼奥带回家一次。他们的爷爷挑眉嘲笑他的孙子过早地把自己吊在了一棵树上,那时安东尼奥总是露出得意洋洋到老人家想揍他的表情。他也见到了罗维诺的双胞胎弟弟费里西安诺,那是一个更活泼开朗的孩子。费里西安诺调皮地透露安东尼奥其实是罗维诺的初恋,而安东尼奥恍然大悟似的点头表示这样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他们相处的很愉快,可罗维诺却有些不大高兴,回去之后还闹了脾气。安东尼奥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罗维诺的别扭源自于哪里。他在罗维诺闷气切番茄地时候从后面抱住他。“你是独一无二的。”他的嘴唇贴着罗维诺的耳朵。“全世界只有一个这样的罗维诺·瓦尔加斯。没有人能代替你。我也最爱你这一点。”温暖的话语烫得罗维诺切破了手指,圆溜溜的番茄滚出案板。安东尼奥赶忙去找创可贴,却被罗维诺猛地拽了回来。罗维诺吧头紧紧埋在安东尼奥的胸口,受伤的手指揪着他后背的衣服不放。于是安东尼奥的白色棉T恤上就多了几道氧化后棕色的痕迹,不过后来被罗维诺用手绘的图案掩盖了下去。罗维诺的专业是服装设计,这让他有绝对的权利来控制两个人的衣橱,也让安东尼奥成了他的第一个模特。

  

  他们非常相爱。有时两人一起看电视,“老了之后”这样的字眼就在对话里不知不觉钻出来,在两个人察觉到里面的温暖和重量之前就悄然而逝。但他们从来没有谈过未来,也清楚两个人都在逃避这个话题。他们没有申请过交换留学。毕业前安东尼奥去巴塞罗那参加面试,回来的时候不愿谈起结果,却也不像遭受了什么打击的样子。直到最后罗维诺成功进入一个品牌的设计室时安东尼奥才坦白自己要回到巴塞罗那。两人坐在餐桌前,沉默过后罗维诺先握住了安东尼奥的手。“我们总会有办法的。”他低声却又不容置疑地说。安东尼奥点头,起身走过去把他搂在怀里。但罗维诺挣开自己恋人的手臂。他走进卧室甩上门,留下安东尼奥一人僵在原地。“总会有办法的。”他把叹息憋在喉咙里,然后拿起钥匙出门。

  

  他们在毕业典礼上和所有情侣一样心情复杂地接吻。两个星期后安东尼奥搬回了巴塞罗那。他成为一家广告公司的职员,作为新人还没有什么机会提出自己的点子,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打印材料,在信封上写地址和为办公室所有人买咖啡上面。罗维诺也一样。他们在电话里抱怨自己的处境,却说不好谁的情况更糟糕或者谁更有权力发牢骚。最后他们只能沉默着用“一切都会好起来”这样没有实质意义的话语安慰对方,心里却清楚这和当时那句总会有办法一样无力又不靠谱。那时没有Facebook也没有Skype,他们所有的情绪都缠缚在卷曲的电话线上。罗维诺留在两人原来在罗马的住处,安东尼奥的新公寓虽然老旧但阳光充足。两人约好轮流去对方的城市过周末,然而一个月后就不得不出于对时间和金钱的考虑把见面改为两周一次。即使这样廉价的长途火车还是让他们精疲力尽。他们总是一人在火车站踮脚张望,直到另一人睡眼朦胧地提着行李走出来并不断揉着酸疼的脖子和肩膀。有时见面因为一方或双方的临时加班取消,他们在电话里狠狠骂着上司和客户的不讲情理,放下话筒时在遗憾之余却又偷偷舒了口气。他们对彼此的思念从未减少过,可一周的工作结束后他们必须承认自己更想要两天悠闲的休息时间。

  

  终于他们等到了第一次圣诞节假。他们早在一个月前就催促着彼此定下日程。安东尼奥要参加公司的聚会,罗维诺也要在一次晚宴上见到他欣赏很久的一位前辈。于是两人能共处的时间又被减去五天。最后他们终于靠在安东尼奥公寓的长沙发上,盖着同一条厚毛毯喝热可可。毯子不够长,公寓的供暖也不够好,于是罗维诺放下马克杯后蜷缩着靠在安东尼奥怀里。他嘟囔着抱怨安东尼奥没刮干净的胡茬,手指一下一下地揪掉安东尼奥红色旧毛衣上的毛球。而安东尼奥用手臂圈住罗维诺,低头亲吻罗维诺的眼睛。“我也很怀念这种感觉。”他笑着说,带着甜味的呼吸让罗维诺直接坐起来吻了上去。当毯子彻底滑到地板上的时候罗维诺拽起安东尼奥走向卧室,心急又不想表现出来的样子让安东尼奥大笑着直到被狠狠踩了一脚。最后他们都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喘气。安东尼奥捡起被扔在地上的枕头递给罗维诺,后者接过后趴在上面长出了一口气。安东尼奥把被子提起来盖住罗维诺裸露肩膀上的红痕。“这算把半年的份都补回来了吗。”他笑着问。罗维诺想了想后把脸埋在枕头里。“大概吧。”他闷闷不乐地回答。安东尼奥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用手指梳理罗维诺被汗水浸透的头发。“也许我可以每周把设计稿寄回工作室……”罗维诺忽然低声嘟囔起来,他攥着枕套的边角认真想着。安东尼奥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睡吧。”他说,没有点明这个计划根本行不通。

  

     新年后的第一个周六罗维诺赶回了意大利。安东尼奥用他的年终奖为罗维诺买了圣诞礼物和飞机的一等舱。这让罗维诺第一次用挫败和内疚的表情低声和安东尼奥说对不起——他的年终奖在为自己的爷爷和费里西安诺买完礼物后就只够给安东尼奥买一条做工讲究的围巾。“我非常喜欢!这可是大牌设计师为我挑的!”安东尼奥把罗维诺搂进怀里,笑得幸福又大声。他们的薪水除去生活费后都用在交通费和电话账单上。罗维诺的自尊心让他不愿向家里开口要钱。第二年因为他不得不搬出两人原来的公寓,另找了一处租金便宜的房子。他咬着牙把公寓里所有的东西打包。新公寓小得多,于是他贴出广告把一些家具卖了出去。搬家卡车来之前罗维诺坐在地板上,在一堆纸箱之间打电话告诉安东尼奥他打算搬出去。他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冷静坚决,却又在问安东尼奥如何处理他的旧海报时哽咽着说不出话。“这很蠢。”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只是住得久了点才这样……”安东尼奥在对面抓紧了话筒,另一手里的笔在文件上划出一道重重的黑色痕迹。“要我去帮忙吗?”他最后哑着嗓子问。

  

  罗维诺用力摇头。“你来了又有什么用。”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了鼻音。安东尼奥还没来得及想出回答什么就听到那边搬家工人的声音。“你已经决定搬了?”

  

  “嗯。”罗维诺低声支吾着说。

  

  “为什么才告诉我?那是我们当时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房子!”安东尼奥提高声音。他的语气让罗维诺的难过瞬间变质成愤怒和委屈。

  

  “已经不住在这里也不付房租的人没资格管我!”他冷声说完后摔下话筒,然后把电话线拔下来收进最后一个纸箱。安东尼奥懊悔自己说错了话,可直到下班时也没能联系上罗维诺。他被办公室里的琐事和罗维诺的争吵弄得焦头烂额。冷战因此被拖得比以前要花上两倍的时间才算结束。

  

  仔细想来,那时两个人还不清楚他们到底怎么了。他们只是在不断把一切分歧和疏远归在相隔两地这件事上。事实上他们的问题要严重得多。现在安东尼奥已经足够置身事外,能够看出罗维诺很容易悲观,无法忍受孤独又缺乏安全感。而自己有时容易过于热情,付出的关心和温柔显得有些泛滥廉价。这些如乱糟糟的毛线团一样的问题让他们无法经受异地的考验。第二年他们在委屈、争吵、内疚和道歉的循环中度过。见面的频率在减少,并且他们都发现自己很难有力气再把经历过的事情通过电话和对方描述一遍,也就很难在对方的生活里占据一席之地。那年的圣诞他们依旧靠在沙发上分享一条厚毛毯。因为工作上的事安东尼奥来不及赶去罗马,最后还是罗维诺来到了巴塞罗那。他在火车上还在画设计稿,到站时已经有些低烧。到家后他坚持在晚餐后洗澡,之后又不顾安东尼奥的劝说硬要两个人一起看电影。最后罗维诺搂着爆米花,安东尼奥搂着罗维诺。屏幕里上演的是一部有些俗套的爱情电影,罗维诺在男女主人公相遇时开始犯困,最终在两人争吵后一人摔门闯进雨里时睡着。安东尼奥把爆米花桶抽出来放到一边,然后把厚毛毯全部裹在熟睡的罗维诺身上,在确认他额头的温度并不危险后一人盯着昏暗灯光中闪烁的屏幕。他看到结尾即将被调往外地的男主人公一人坐在机场的候机室里发呆。安东尼奥搂紧了罗维诺,嘴唇轻吻着他还带着潮气的头发。这时他看到女主角流着泪冲进机场的人流,而男主角也跑出候机室。他们在亮得不真实的蓝天下拥吻,身后是飞向远处的飞机。电视屏幕的光线太过刺眼,安东尼奥只觉得胸口发酸,不得不弯腰把头埋在罗维诺的肩膀上。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那时安东尼奥有些困惑地想。你的工作,你的未来甚至行李都在那架飞机上。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最后安东尼奥效仿罗维诺的处事风格,把这一切都归于这是一部愚蠢无聊的爱情电影。送罗维诺去机场时两人都沉默不语。安东尼奥忽然想起罗维诺说过自己在工作室并不愉快,还打算在时机合适时辞职自己创立品牌。于是他在罗维诺即将走向登机口时拉住他。“祝你好运,亲爱的.”他吻了吻罗维诺的额头。而罗维诺颤抖了一下才抿着嘴低声说了谢谢。他放下行李,帮安东尼奥整理好那条去年自己送的围巾。“你要想办法解决你那个讨厌的上司。”他低声说,并没有注视安东尼奥的眼睛。

  

  “把他的番茄酱换成辣椒酱怎么样?”安东尼奥笑嘻嘻地问。罗维诺终于抬起头,不轻不重地捶了安东尼奥肩膀一拳。他们看着彼此,忽然像以前一样噗嗤笑出声来,只是弯起的嘴角里还带着大病初愈似的不自然。最后安东尼奥直到看见罗维诺的航班起飞后才离开机场。回去路上他看到橱窗里那晚电影的海报,男女主人公背对背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脚边都放着拉杆已经拉起的行李箱。安东尼奥盯着男主角的眼睛,直到脚下发冷才迈步离开。

  

  多年后安东尼奥早就忘了电影的名字。他试图回想,可夏日的夜晚似乎不打算给他一丝能唤回记忆的线索。安东尼奥又啜了一口酒。他把已经有些发热的手掌贴到露台栏杆微凉的大理石上,深呼吸后再缓缓吐气。

  

  他忽然开始想象现在的罗维诺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罗维诺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他们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感情,因此都不知道分手后该如何相处。最后罗维诺忽然后仰着靠在座椅上看向窗外,然后指着不远处的宾馆,用满不在乎甚至是玩笑般的语气提出应该分手时最后再睡一次。那时安东尼奥才意识到罗维诺早已不是那个会因为亲吻就面红耳赤的学生。最后他们什么都没有做。罗维诺先起身离开,并说两人以后最好不要再联系。安东尼奥沉默着点头,于是罗维诺拉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那时他已经决定离开工作室单独打拼。之后他们真的再也没有联系过,安东尼奥偶尔周末会在酒吧喝个通宵,有些头昏时他抬头盯着吧台后面的时钟,忽然感叹原来生活在两个城市的人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断开任何联系。他没听到过任何关于罗维诺的消息,事实上他正在逐渐远离所有大学的人,除了弗朗西斯和基尔伯特。一次他们喝酒时,同样是服装设计师的弗朗西斯忽然提起罗维诺之前因为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联系到了他。“小家伙进步不少,不像以前那么别扭,也开得起玩笑了。看来是吃过不少苦。”弗朗西斯说完后含笑看着安东尼奥,而后者只是哦了一声后又要了一杯龙舌兰。于是弗朗西斯转身向基尔伯特有些遗憾地摇头。基尔伯特是路德维希的哥哥,和费里西安诺关系也很好。如果安东尼奥当时少喝几杯的话,他也许会发现这其中隐约的联系。

  

  但他并没有发现那些试探,也没有再听过关于罗维诺的任何消息。现在是六月,罗维诺应该已经过完三十岁的生日。看费里西安诺就知道他变化也应该不大。他相信三十岁的罗维诺会比学生时代更成熟迷人。他想起费里西安诺刚才的有些期盼的语气,看来罗维诺也是单身。安东尼奥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净。我们是成年人了。他想。不过是同学聚会,也许有些暧昧和调情,但我们能处理好。

  

  他就这样想着,直到停车场传来轮胎划过石子的声音。安东尼奥抬起头,看到一辆红色跑车慢慢开了进来。他一眼就认定这是罗维诺挑的车。的确很骚包,他忍不住笑出来。罗维诺喜欢红色。他们曾考虑过买一辆二手车,不过因为平时要支付的车票和电话费最终放弃。他们花了太多时间、金钱和精力来维持这段感情,似乎也因此错过了不少事情。也许最后他们都在等一方先提出放弃。

  

  安东尼奥盯着车子稳稳倒进停车位后熄火。他想象着罗维诺下车后看到他的反应。他们分手时两人出乎预料得平静。两人都被四年的坚持折磨得精疲力尽,连后期见面时疯狂到略带报复意思的触碰都冷却了下去。最后安东尼奥发现自己变得烦躁并难以有兴致享受生活,而这正是原来自己最讨厌的一类人。一周后他们约在巴塞罗那火车站附近的咖啡厅。那时安东尼奥才意识更多的时候是罗维诺来找自己,可一切还是太晚了。安东尼奥勉强说出了类似“两人在一起应该让彼此过得更好”这样并不难懂的道理,而罗维诺只是摆弄着咖啡厅里的砂糖纸包,不反驳也不同意。他们都清楚自己仍爱着对方,只是两人在不同的城市打拼,有些事情终究要排在后面。想到这里安东尼奥握紧了手里的空酒杯。而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他盯着难以溶于黑暗的红色跑车。车上贴了防晒膜,他看不清车子里面的人。他知道自己现在背光,罗维诺也看不清自己的脸。安东尼奥站直了身体,他用另一只手简单整理了自己的西装。罗维诺仍然没有下车。安东尼奥看到他把车窗降下一条缝隙,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后,淡淡的烟雾如同蛛丝一样飘出了车窗。

  

  安东尼奥愣住。他记得罗维诺从不抽烟,他讨厌烟味甚至很瞧不上沉迷烟瘾的人。“贵得要死的慢性自杀。”他总是不屑地哼着说。为此安东尼奥在他们最后一年还故意在公寓里抽烟,用满屋刺鼻的烟味激怒罗维诺。他们剧烈地争吵,最后推搡着走进卧室。深夜安东尼奥醒来,身边是一片冰冷的空荡。他轻轻下床,推开门就看到罗维诺蜷缩着坐在地板上。他没顾上穿件衣服,捂着嘴和费里西安诺打电话。“糟糕透了,他妈的一切都糟透了。”他咬着牙说,贴在地板上的脚趾都在微微颤抖。安东尼奥听着罗维诺近乎崩溃的语气,比起歉疚先吞噬而上的是愤怒。不过就是抽几根烟。他走回床上重重躺下。真棒,他想,罗维诺在半夜溜出去和自己弟弟谈心。曾经他们即使吵架也会在一张床上相拥入睡,而现在罗维诺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宁可像做贼一样和弟弟压着声音说话也不愿和以前那样怒气冲冲地来自己控诉。他就这样放弃了两人在争吵后忍不住笑出声,然后紧紧拥抱着让一切好起来的可能性。几包香烟就成了最后的一根稻草。

  

  而现在罗维诺竟然自己也开始抽烟。安东尼奥轻笑出声。也许他应该走过去,敲敲车窗后问什么时候罗维诺·瓦尔加斯也开始抽烟了。然后说不定罗维诺会像以前偷吃巧克力被抓到时涨红脸说不出话。但安东尼奥并没有把想法付诸行动。他盯着烟雾缓缓飘出罗维诺的车窗后又消融于夜晚的空气。他在等罗维诺走下车,也许他们终于可以向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打个招呼,在人群中散开然后偶然视线重合时对彼此笑笑。他们可以喝点酒,安东尼奥非常怀念罗维诺微醉时双眼亮晶晶地看向自己的样子。罗维诺一定会嫌弃端上来的迷你披萨:酱料不够入味,芝士凉了,边缘也不够脆。有安东尼奥撑腰时他更敢直接在亚瑟·柯克兰前毫不客气地嘲讽英国人对美食二字的曲解。而费里西安诺会朝他们跑过来,他会搂着自己哥哥的胳膊,笑眯眯的眼睛里有种阴谋得逞似的狡猾。他们会重新聚在一起,说笑,偶尔肢体接触。安东尼奥会在罗马停留三天。总会有办法的。

  

  安东尼奥注意到飘出的烟雾逐渐稀薄最后消失。他站直,竭力压平已经开始杂乱的呼吸。他已经准备好一个轻松的微笑,友好又亲切的问候就在嘴边。这时他听到车里隐约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狠狠砸向方向盘。随后车子瞬间启动,然后近乎慌乱地开出停车场。刺眼的红色像是瞬间飞溅在黑夜里的一滴血液,消逝得如此之快,只留下轮胎在匆忙逃离时狼狈得刺耳的摩擦声。

  

  罗维诺离开了。

  

  他逃走了。

  

  安东尼奥站在原地,引擎声已经渐渐听不见,黑暗中的停车场再次回归死寂。他发现自己眼眶在发热,急促的呼吸让血液奔涌得指尖发疼。最终他狠狠把手里杯子摔向地面,四散的碎片告诉他损坏的东西注定无法修补。玻璃清脆的破裂声让安东尼奥重归清醒。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冷静,仿佛自己正浸透在凉水里,耳边模糊得如同自己已经沉入湖底。

  

  他站了一会,整理了一下袖子后转身推开露台的门。里面的笑声和灯光如同涌出金色的巨浪将他吞没。他经过一位侍者,用略带抱歉的微笑告诉他自己不小心打碎了玻璃杯,并嘱咐他去清理那些不堪入目的玻璃碎片。然后安东尼奥走向人群。基尔伯特也已经赶了过来,正和阿尔弗雷德他们大声说着什么。安东尼奥重新拿了一杯酒。这时弗朗西斯提起一件学生时的趣事,于是安东尼奥和他们一起高声哄笑起来,在无人注意时喘着气把笑出的眼泪抹进眼角的细纹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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